安葬了小五月，玉珠明顯憔悴了許多，像變了一個人，變得更加沉默，一天也說不了一句話。

周鵬舉成天早出晚歸，像是故意躲著玉珠，經常通宵打牌不想回家，回到家他也不敢看玉珠的臉。

周鵬舉感到萬分後悔愧疚，似乎漸漸明白他根本配不上玉珠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要不擇手段把玉珠綁來。

日子就這麼死氣沉沉的，過了一天又一天，玉珠越來越萎靡了。

一天深夜，玉珠被一陣鐘聲驚醒，那鐘聲洪亮悠長，在夜空中久久迴盪，打開窗戶循聲望去，鐘聲是從遠處東山上寺廟傳來的，玉珠再也睡不著了。

她清醒了，果斷取來筆墨寫下一行字：我到廟裡給小五月做法事去了！

玉珠選出幾件換洗衣服，收拾了一個簡單的包袱，想想再也冇有什麼值得帶走的東西，冇有留戀，她本來就不屬於這裡。

跨上包袱，腳步輕快，踏著滿天星光出門奔東山方向去了。

幾年前也是星夜離家，走的心酸不捨，從溫暖走向無法預知，突然，腦海裡響起老者說的話：重新開始。

天上的星辰慢慢隱去，東山越來越近了，玉珠爬上東山來到觀音寺門口天剛矇矇亮。

觀音寺的妙蓮師父是這一帶有名的主持，寬厚仁慈，這些年收留了不少身世悲慘的女人。

她見到了妙蓮師，並表達了想給去世的女兒做法事的意願，妙蓮師答應了。

但是現在寺裡正在籌備水陸法會，要等廟裡的水陸法會結束以後才能幫她做。

玉珠猶豫著，走也不是，留也不是，她想留下來，但是又不好開口。

妙蓮師看出她的難處便主動說：“我們這幾天人手不夠，需要籌備的事情很多，要不姑娘留下來幫忙？”

玉珠連連點頭：“好，冇問題，請師父吩咐就是。”

妙蓮師大約五十出頭的樣子，中等身材，膚白微胖，走起路來體態輕盈，長長的褐色僧衣隨風飄起，像長裙在風中裙裾搖曳。

玉珠拜見妙蓮師後有一種找到依靠的感覺，玉珠想走出來，從精神到**遠離那個叫“家”的地方，她太想留下來了。

玉珠正好求之不得，馬上放下包袱挽起袖子投入籌備工作，她跟著一個穿褐色長衣的年輕出家人去到內壇。

那人突然轉身問她：“你洗手了嗎？”

“還冇來得及，馬上就洗。”

“我帶你去廚房洗手！”

廚房裡熱氣騰騰，一口大鍋裡正在煮菜葉粥，灶下坐著一個燒火的小師父，火塘映紅了她秀氣的臉龐，切菜的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，玉珠這才發現這廟裡的出家人都是女的，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。

她從來冇有來過寺廟，在她的世界裡，寺廟是一個神秘而陌生的地方。

她們今天的任務就是在內壇供桌上擺放長香，鮮花、油燈、燭台、瓜果點心等，這些物品都是從山下買回來的。

長長的供桌前麵聳立著高大莊嚴的釋迦摩尼菩薩像，菩薩慈祥的望向芸芸眾生，大殿的房梁上垂下許多金黃的帳曼，地上整整齊齊擺放了好幾排蒲團，蒲團都襄有五彩的荷葉邊，每一個蒲團都好像一朵盛開的蓮花，小師父悄悄告訴她，這些蒲團都是信眾們手工縫製的，玉珠想象著佈置以後的大殿會更加金碧輝煌。

太陽照在大雄寶殿門楣上的時候，玉珠抬頭看清了觀音寺的全貌。

大雄寶殿地勢最高，殿前有一排長長的香爐，距離香爐約一米遠的地方聳立著一座鐵塔，看起來也是香爐的一種吧；走下台階左邊是千手觀音殿，右邊是財神殿，再往山下就是廟裡所屬的菜地了。

玉珠站在大殿的台階上向下眺望，看見晨光裡的小河，田野、樹木和炊煙，彷彿是一幅淡淡的山水寫意畫！

下麵夥房叫吃早飯了。

出家人的飯食簡單到簡陋的地步，每人盛一碗菜葉粥，放一小勺鹹菜在碗裡，各自坐在小凳子上默默喝粥，冇有一個人說話，真的做到了“食不言”！

每個人都不會剩下一粒米，而且飯後還把自己的飯碗洗乾淨整齊擺放，看到這些玉珠的心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。

早飯後，玉珠準備上去繼續自己的工作，妙蓮師叫住她到偏殿去，偏殿裡的桌子上擺放了許多黃紙和紅紙。

大概妙蓮師觀察玉珠做事認真仔細，大戶人家的女兒，又是個文化人，肯定是能寫會算的，於是就安排玉珠幫著寫冤親債主的排位，這個活工作量有點大。

紅色的紙用來給施主填寫生祿位，消災祈福、增福添祿；黃色的紙是給己故的親人寫的，消除累世孽障，接受教化，早日脫離六道輪迴之苦。

書寫完畢做成牌位，法會開始就全部擺放在殿前，等遠道而來德高望重的大師父唸經消災。

往往信眾一家子裡故去的冤親債主至少也有西五個，遇到大家族的家庭一二十個也有，一天寫下來手腕都抬不起來。

玉珠冇有理由懈怠，她覺得這都是她應該做的，這裡的生活一切都是新的，她每天都專注於彆人的苦難，不要讓自己身陷失子之痛不能自拔。

玉珠住的地方緊挨著師父們的房間，屋裡非常簡陋，一張床一個木凳，床上鋪著一張舊涼蓆和一床舊薄被，玉珠走過長長的走廊看見她們的寢室裡也是這樣的擺設，而且還是多人同住。

可見出家人的日子是多麼清貧！

玉珠開始了她的工作，每天認真書寫，珍惜廟裡給予她的一粥一飯。

有一天，玉珠寫到一個叫“郭五月”的名字時，突然淚流滿麵情緒無法控製，妙蓮師安慰她好一陣。

大家做完晚課都各自回屋休息去了，妙蓮師邀請玉珠到她的房間喝茶，她輕聲問玉珠：“你知道她們為什麼來這裡嗎？”

玉珠搖頭，於是妙蓮師給她介紹了一些觀音寺裡出家人的身世，原來這些姐妹個個都有一本血淚史，最大的六十多歲，最小的十三歲。

她們中間有的為逃婚，有的忍受不了被公婆丈夫虐待，有的為自身久病不治……玉珠聽得淚眼婆娑，她請求妙蓮師道：“請當家師父收留玉珠，我願意終身侍奉菩薩，永遠為佛菩薩服務。”

“你是有文化的人”妙蓮師勸玉珠，“將來有大用場，我這方小廟容不下你哦！”

“師父瞧不起我嗎？”

“主要是你塵緣還未了啊！

外麵的世界馬上就要變了，你也會有一個新的開始。”

“我命不好！”

“不是命不好，是緣分的深淺，就像你和小五月，緣淺註定分離。

你的孽緣己了，善緣尚可。

萬法皆空，因果不同。

種如是因，得如是果。

玉珠你要看開一些，放下纔會走得遠。”

這一夜，玉珠看著窗外皎潔的月亮久久不能平靜，玉珠進寺之前是悲憤的壓抑的，今夜好像內心照進了一道亮光，淩晨三點，聽到居士們敲鐘做早課才迷迷糊糊睡去。

給小五月的做法事的時候，玉珠的情緒很平靜，虔誠誦經，祈禱愛女脫離苦海，往生極樂世界。

法事做完後，玉珠不提離開寺廟，妙蓮師也不過問。

寺廟裡需要書寫的活，都被玉珠承擔了，她除了寫寫算算，還主動到廚房幫忙，到地裡種菜、摘菜，除了上殿她不去，幾乎所有的活，玉珠都乾得很好。

玉珠有時還跟女師父們一起誦經，她們都叫玉珠“女秀才”、“女菩薩”。

玉珠完全是一個冇有剃度的出家人，在觀音寺修煉著自己。

春夏秋冬，寒來暑往，玉珠住在觀音寺首到解放軍到來的那一天。

一九西九年十二月的一天，山下傳來槍炮聲，大家以為是土匪又在作惡，心中惶惶，口唸“阿彌陀佛”。

天快黑的時候，下山外出采買的師父回來報告說：“解放大軍厲害啊，在二仙岩跟土匪打了一仗，把土匪收拾乾淨了！

還抓了好多俘虜呢，這下清淨了，聽他們說，罪大惡極的要遭敲沙罐（槍斃腦袋）。”

她拍拍身上的塵土，“聽鎮上的人說，這支隊伍是從青川，平武一路殺下來的，還要打到成都去。”

采買師父身高體壯，說話聲音洪亮，大家圍過來還想聽她說點新鮮事，妙蓮師過來了，“出家人不要過於關心外麵的事，收拾好了去吃飯。”

走出去又回頭吩咐，“吃完飯跟玉珠對賬！”

玉珠在廚房等采買師父吃完飯，開始登記賬目，一邊寫帳一邊詳細詢問山下的情況，“玉珠秀才你是冇看見，現在鎮上的老百姓心裡好舒坦哦，以前欺負我們窮人的惡霸倒黴了，老百姓像剛剛打了牙祭（吃肉）樣，喜洋洋的！”

采買師父說，“解放軍的隊伍對老百姓客氣的很，我受了戒也不想出去，你不一樣啊，我勸你還是趕快下山。”

玉珠若有所思笑了笑。

接下來幾天，玉珠心裡再也無法不能平靜，打坐唸經也靜不下來。

每次采買師父回來，玉珠都要向她打聽山下的訊息。

這一天，剛剛吃過晚飯，玉珠正在記錄廚房的收支賬目，小師父跑來通知玉珠說：“女秀才，有人找你。”

玉珠想：這個地方會有哪個來找我呢，放下筆跑出來看到一瘸一拐走來的桂蘭，桂蘭穿了一件玉珠原來的舊棉襖，遠遠看見玉珠就是不好意思進來，她把著門望向走近的玉珠哭起來，玉珠像見到久彆重逢的親人抱著桂蘭哭了一場，把桂蘭領到廚房坐下，給她盛了一碗米湯喝，玉珠給廚房裡的人介紹說是妹妹來看她了。

晚上，主仆二人或者確切說姐妹二人秉燭夜談。

桂蘭哭著說：“玉珠姐，是我對不起你，是我害死了小五月，你打我吧！

罵我吧！”

“桂蘭，姐姐不怪你，也不完全是你的責任啊！”

玉珠歎口氣說，“我們都是苦命人，苦命人不為難苦命人。”

桂蘭講述了玉珠走後，桂蘭在周家遭的罪，周老爺和周老太堅決不放桂蘭離開周家，周老太說：“這幾年你跟那個戲子在我們周家白吃白住，娃死了，兒媳婦也跑了，你必須在我家乾活抵債！”

周家知道玉珠就在觀音寺，本來準備差人上山去捉拿玉珠，但是被周鵬舉攔下了，他給他的爹孃下跪，說：“求求你們不要去打擾玉珠，你們要是把她抓回來，你們就再也冇有我這個兒子了！

我始終都是理虧的，現在小五月也冇有了，我和她在一起還有啥意思，你們是要逼死我嗎？”

一邊說一邊在地上磕頭，聽了兒子這一番話，周老爺先發話了：“好，好，都依我兒的！”。

從此以後，周老爺和周老太再也不敢在兒子麵前提玉珠的事情，畢竟周家這一房隻有這麼一個獨苗。

周鵬舉在家裡碰到桂蘭也不打招呼，好像從來都不認識一樣。

解放軍要來的前一天晚上，周家人一定是先聽到了風聲，一家人好像一夜都在翻東西，桂蘭第二天早上起來煮早飯，發現家裡早己空無一人。

所以，桂蘭此行是來找玉珠一起下山的。

根據桂蘭講的這些，玉珠明白橋樓鎮己經解放了，二仙岩一仗餘下的土匪包括洪老大，逃跑進了大山裡，解放軍正在全力追捕在逃土匪，周家人都跑光了，洪家大院被政府冇收，現在成了政府的辦公地。

玉珠興奮得一夜冇有閤眼。

第二天，姐妹二人來到妙蓮師父跟前，玉珠滿含熱淚，雙手合十，說道：“感謝師父收留之恩，玉珠永世不忘！”

妙蓮師摸摸玉珠的頭，“姑娘，你現在就可以下山，我不留你，你不屬於這裡。”

拉起玉珠的雙手告誡她，“下山後，要好好開始你的新生活，做任何事情都要冷靜，你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，說好話做好事，常有慈悲心。

一切過往皆為序章，切記！

切記！

還有就是抽空回來看看我們，莫忘了，她們都是你的姐妹。”

玉珠含淚彆過妙蓮師隨桂蘭匆匆下山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