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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
26

我的祖父叫陳俊儒,是個瘸子。

那時候紅日國鬼子剛剛進了北平城,我們倡離縣歸堂山地區管轄(後來劃到琴黃島了),是連接華北和東北的咽喉,所以鬼子在這裡有很多的軍營。陳俊儒於是就趕著他的騾子車,給這些軍營的鬼子送酒。

陳俊儒二十來歲就很有經商頭腦,但是他錯誤地預判了小鬼子的智商,他覺得紅日國鬼子頭腦不一定比自己靈光,於是開始往酒裡麵兌水,一開始少兌,然後逐漸加量。

終於有一天,他被鬼子請去喝茶了,被打了無數的大嘴巴,打得滿嘴丫子冒血,把一張臉打成了紫茄子。

鬼子把他放出來的時候天都黑了,這大冬天的又冷又餓,又捱了打,心裡憋屈把車停在了路邊嗚嗚哭了起來。

越哭越傷心,剛好想起來大衣口袋裡有一瓶好酒。這瓶酒是想著回去孝敬村裡二老姑子(當地管冇出嫁的姑娘叫老姑子)的,這二老姑子是著名的媒婆,陳俊儒打算讓她給自己介紹個媳婦。

他打開這瓶酒就開始灌,灌了兩口,這身體就暖了不少,心情也好了一些,他把車閘一鬆,就開始往回走。陳俊儒不勝酒力,很快迷迷糊糊就倒在大車上睡著了。

他醒來的時候,也不知道這大騾子把自己拉哪裡來了,隻是看到一棟大門樓,門樓兩邊掛著兩個大燈籠。陳俊儒心說這家可是比當地最大的地主老郭家還要氣派。到底這是哪裡啊?

陳俊儒走南闖北,在整個堂山地區,他也冇見過這麼氣派的大門樓。他喃喃:“這廢物玩意,把我拉哪裡來了?”

騾子這牲口是驢和馬的混血,體型很大,但是有個缺點,冇有繁殖能力。所以陳俊儒一直管自己的這頭大騾子叫廢物玩意。

他拿出懷錶看看,剛好夜裡十二點,他這時候酒也醒的差不多了,心說我找個大車店先住下再說吧。也不知道這是哪裡,乾脆就下了車,一瘸一拐到了門前敲門。很快來了一個老孃子,滿頭白髮,開門後就抓著陳俊儒的手說:“這孩子,手冰涼,快進來喝口熱水吧。”

老孃子拉著陳俊儒就往裡走。

這大院子才叫一個氣派,中間青磚鋪路,兩邊是兩排整齊的廂房。奇怪的是,這些廂房隻有門冇有窗戶。足足走了有二百米,纔算是進了正房大廳。

陳俊儒一肚子委屈,進了屋子剛捧上熱水就又吧嗒吧嗒掉眼淚。

老孃子問他哭啥,他就把送酒捱了鬼子揍的事情說了一遍。老孃子嗬嗬笑著說:“誰叫你給人摻水的?好了彆哭了,瞧瞧這孩子委屈的。大奶給你做一碗疙瘩湯,喝完了你就回家去。”

老孃子去做疙瘩湯了,陳俊儒就在屋子裡走動,開始的時候看到牆上有很多字畫,字畫看完了,看到屋子裡擺了很多的瓷器和金銀器,就連麵前的燈座都是金的。

很快,老孃子出來,捧著一大碗疙瘩湯。就連裝著疙瘩湯的碗都是金的,吃疙瘩湯的勺子也是金的。陳俊儒這一碗疙瘩湯還冇喝完,就聽到裡屋有人喊了句:“家裡來人了?”

這是個老頭的聲音,很快,一個拄著柺棍的老頭子從後麵出來了,看到陳俊儒後,說:“這孩子中。”

老孃子說:“這孩子中嗎?我看這孩子是個瘸子。”

老頭子說:“腿瘸不妨事,這孩子心不瘸。我說中就中。”

陳俊儒不知道這老頭子和老孃子在說啥,心說啥中不中的?他問老孃子這裡是啥地方,附近哪裡有大車店。老孃子說:“你也彆找大車店了,你就住我這裡吧。這是山裡,出山的路可不好走,天亮再回去。”

冇等陳俊儒答應,這老孃子就開始給陳俊儒收拾屋子去了。片刻之後,老孃子出來,帶著陳俊儒去了房間裡。嶄新的炕蓆,嶄新的鋪蓋還有著香氣呢。不過這屋子的門、窗戶和炕沿都是紅色的,怎麼看怎麼彆扭。

陳俊儒當時就想,誰家門窗和炕沿塗成大紅色的啊,這有錢人家的老爺奶奶品味真的和我們不一樣。

屋子裡的大板櫃上擺著兩個大膽瓶,膽瓶裡插著雞毛撣子。雞毛撣子的握柄閃閃發光,像是金的。

在兩個大膽瓶之間,擺著一麵銅鏡。老孃子走後,陳俊儒上前用手一拿,才知道這哪裡是銅鏡啊,分明就是金的啊!陳俊儒站在金鏡子前麵照自己,怎麼照就是照不到自己的臉。心說是不是我喝多了眼花了啊!

照不到自己的臉乾脆就不照了,放下鏡子回到了炕上倒下就睡。迷迷糊糊還冇睡著,老孃子又進來了,竟然脫鞋上了炕,把陳俊儒喚起來。

陳俊儒問老孃子還有啥囑咐的,老孃子說自己有個孫女叫郭誌蘭,大臉盤,大胸脯,大屁股,能生兒子。就是一臉麻子,想介紹給陳俊儒問他樂意不。

陳俊儒心說這是求之不得啊,本來自己是個瘸子,能娶上媳婦就不錯了,纔不管麻子不麻子的,能生孩子就行。他就迫不及待想和姑娘見見麵。

老孃子說還不是時候,然後給了陳俊儒一把梳子,說,到時候你就把梳子給姑娘,告訴她是她奶奶給她訂的姻緣,她一準能答應。

這梳子一看就是好東西,通體烏黑,正麵雕刻著一對鴛鴦,後麵是一隻嵌了金絲的鳳凰。陳俊儒收好之後,問姑娘是不是冇在這裡,老孃子說姑娘在她爹媽那裡,因為一臉麻子,爹媽嫌她丟人,不讓見人。三天後五點矇矇亮,你就在東刁大衚衕等著姑娘,把梳子給姑娘。

陳俊儒說:“大奶,早起五點多冷啊,姑娘那時候能在大衚衕?”

“聽我的,去等著就是了。保準兒能等到。”

老孃子說完就下炕,陳俊儒看到那雙鞋隻有四寸長,這老孃子是個小腳,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。

老孃子走後,陳俊儒就拿著梳子睡著了。

陳俊儒是被陽光晃醒了的,他睜開眼看看周圍,竟然到了家門口。他坐起來撓撓頭,心說我這是做了個夢啊。他把大車趕進了院子,然後卸車套,癱瘓在炕的老爹在屋子裡罵他一晚上不回來乾啥去了,是不是賭錢去了?還是去找哪個不正經的娘們兒了?

陳俊儒說:“我找啥娘們兒,我喝多了在車上睡了一宿。”

“小兔崽子,你還學會喝酒了。”

陳俊儒冷得厲害,進屋之後就往炕頭鑽,把大衣一脫就鑽進了被窩,緩過來之後就穿上大衣去喂牲口去了。回來之後想起來給爹買的煙紙還在大衣口袋裡,伸手這麼一摸,就呆住了。他把手慢慢拿出來,在手裡的是一把烏木梳子。

……

三天後陳俊儒準時在東刁坨大衚衕等著姑娘,到了五點鐘的時候,姑娘還冇來,陳俊儒就多等了半個鐘頭,但是姑娘還冇來。陳俊儒心說扯淡,我這是喝多了酒,從哪裡順來的一把梳子吧。忍不住喃喃:“算了,還是去找二老姑子靠譜。”

話音剛落,就聽身後有女人說了句:“大哥,你有紙嗎?”

陳俊儒身後就是個茅廁,突然一個女的說話,把陳俊儒嚇一跳,但是回過神之後趕忙拿了草紙扔了進去。

裡麵女人出來的時候捂著肚子,彎著腰,圍巾擋著臉,看不到樣子,但是她笑嘻嘻說:“去我大姑家,走半路肚子疼,冇帶紙。怕是昨晚凍梨吃多了壞了肚子。”

這女的捂著肚子往前走,陳俊儒喊了句:“郭誌蘭!”

果然這女的停下了,轉過身問:“你認得我?”

陳俊儒一瘸一拐上去,掏出梳子遞過去,然後把那晚的事情說了一遍。這女的拿著梳子看了又看,說是奶奶的梳子。然後解開了圍脖,露出了一張麻子臉。

陳俊儒就這麼白撿了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,也就是我的祖母。

我祖母當即就上了陳俊儒的大騾子車,讓陳俊儒拉著她去了大姑家。大姑聽了陳俊儒的話嘖嘖稱奇。

陳俊儒這才明白過來,昨晚上是遇上鬼了。我祖母的爺爺奶奶已經死了八年了,墳地在東山的東大寺後身了。

這時候陳俊儒才知道,我祖母是老郭家的大小姐。

祖母是個旺夫的女人,自打陳俊儒成親之後,生意一天比一天好。

第二年的秋天我祖母生了我爹。不過我爹這人不喜歡做生意,他喜歡聽評戲。從小就追著戲班子看戲,紅日國鬼子住在這裡一點不影響他快樂的童年。

人生不如意十之**,祖母在十幾年後得了肺癆,她成了一個藥罐子,這對陳俊儒是一次巨大的打擊。

陳俊儒把家裡的金條,金首飾,甚至土地都一點點賣掉了,換成了中藥湯子灌進了我祖母的嘴裡。但是祖母也隻是熬了五年就吐血而亡了。

整理祖母遺物的時候,除了那把梳子,陳俊儒發現了一本《入地眼》。後來我拿這本書當小人書看的。

有一年臘月,下了一場冇膝蓋的大雪。陳俊儒從外麵用大騾子車拉回來一個姑娘,直接就塞到我爹炕上了。這姑娘就是我母親。

我母親是被我姥姥從河/南一路要飯帶到這裡的,眼看就要凍死餓死了,陳俊儒看到之後,就把我母親帶回來了。

隔年我母親就生了我,生我的那年剛好原子彈爆炸,舉國歡騰。所以陳俊儒給我起名字叫了個陳原。後來我問為啥冇叫陳原子,他說聽我祖母說過,一個字的名字高貴。

我爹是看不上我母親的,他一直嫌棄她冇有文化,叫花子出身,一個大字不識,不懂禮數。慢慢的我爹就開始對母親冷暴力。

我爹在家一天啥也不乾,除了賭錢喝酒就是聽戲,要麼就是找東刁老郭家一個不正經的女人亂搞。按照輩分,那女人還是我爹的堂姨,也就是我祖母的一個堂妹。這事兒搞得風言風語不成體統。

有一次,我爹被陳俊儒從那女人的被窩裡抓回來狠狠打了一頓,他一賭氣偷了家裡私藏的一袋子大洋給了他的相好兒老姨,然後離家出走了。後來我爹給家裡來了一封信,說是自己去參軍了。再後來死在了老山前線成了烈士,軍隊派人送回來一個骨灰盒和一個軍功章。

我爹的死對陳俊儒是一次毀滅性地打擊。

那時候我都十幾歲了。

我母親生下我的時候才十六歲,守寡的時候也就是三十來歲。陳俊儒知道留也留不住。現在我母親在我家養的又白又胖,水水靈靈小寡婦,惦記的人太多,整天來招來野男人串門子。一來二去搞得門風很不好。

陳俊儒管也管不了,經常和我母親吵架,陳俊儒一想,乾脆就把我母親送去了堂山市區的表舅爺那裡,舅爺給我母親找了個鐵路工人,就這麼嫁了。那鐵路工人給了陳俊儒一筆彩禮,就再也冇聯絡了。

從我記事起,陳俊儒都會在天不亮的時候揹著糞箕子出去。用他的話說就是:莊稼佬,往前奔,不拾柴火就揀糞。他總是會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回來,那時候糞箕子已經滿了。

在我十五歲的那年春天,陳俊儒揹著糞箕子出去了,是被人用停放死人的排子抬回來的。

他從那天開始就瘋瘋癲癲,過了幾天後終於清醒了過來。

他說那天出去之後,有個當兵的飛行員說帶他坐飛機去找他兒子。他就跟著這個飛行員上了飛機,這飛機起飛之後一直就那麼飛,越飛越高,後來看地麵上的房子就像是火柴盒那麼大了。

實際上,村裡人發現他的時候,他坐在墳地裡的死人排子上,在胡言亂語。

陳俊儒最後在這個世上的半年裡,一直活得渾渾噩噩,給我講了很多他的往事,尤其是反反覆覆講他和祖母的婚事,講那天晚上看到的兩個老鬼。

陳俊儒最後一個月裡不吃東西,脖子裡腫了一個疙瘩,喝水都費勁了,在炕上熬了一個月,冇拉也冇尿,乾乾淨淨死在了我家的熱炕上。

我整理遺物的時候,也就冇啥值錢的東西了。留下來的兩件東西就是那把梳子和那本《地理萬山圖》。一直到了後來我才知道,那是一本關於陰宅大墓的風水書。

我一般大的小夥伴兒有的去當兵了,有的去上學了。我必須養活自己,勉強上完了初中,然後跟著生產隊去修河去了。

要不是陳俊儒那時候賣酒給鬼子,以後的事情都不會發生,我也不可能在修河的時候認識虎子,我更不可能來帝都。這世上的事情啊,都是有因有果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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